《日本东谈主为什么不再被狐狸骗了？》，[日]内山节著，熊韵译，上海译文出书社探花 黑丝，2024年10月版，176页，38.00元

一

在运转阅读本书前，善于想考的读者不妨建议一个镜像式的问题：中国东谈主为什么不再被狐狸骗了？要是你应许，那胆子还不错再大少量，按照作者的方式去追问：中国东谈主终末一次被狐狸骗又是发生在哪一年？请容我在本文终末公布一个参考陈迹。

提到关联狐狸的故事或听说，咱们很容易空猜想“奸巧”“机智”“多疑”等标签；诸如“驴蒙虎皮”（《战国策》）、“狐狸和乌鸦”（《伊索寓言》）等人所共知的故事，它们都以狐狸哄骗其他动物为主题。其实，在早期的中原寰宇，狐狸如故一种祯祥，是一种能福佑天地的纯净存在；中国朔方农村于今还有珍爱狐狸为“大仙”的风气信仰，便是这种祯祥传统的一种变形。但要说到狐狸最精彩的功绩，那就多半与“骗东谈主”关联了：“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东谈主，百岁为好意思女，为神巫……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郭璞《玄中记》）毛糙从宋代运转，“狐精”这一示意变幻东谈主形的独到名词运转出现；浏览尔后的狐狸文化史，咱们就会骇怪地发现，很少有像狐狸一样如斯深度地卷入中国东谈主泛泛与精神生活的动物了。比如，翻看大名鼎鼎的《聊斋志异》，读者毛糙每六篇中就能遭受一篇样子狐狸与东谈主之间的爱恨情仇的故事。如斯看来，传统的东谈主狐关系并不不错“狐狸骗东谈主”一语应对畴前；如同现代学者使用的“狐狸文化”一语所意味的一样，狐狸已然变成了一种精神性的象征，东谈主们一直在借助狐狸抒发他们或显白或隐微的理想与感情。

非论奈何，跟着天数鼎革，科学修明，东谈主们似乎不再被狐狸骗了；狐狸过甚听说成为科学磋磨的对象。说到学术磋磨，咱们这个期间则是当之无愧的岑岭；最近三十余年间，学者们或极力于整理国故，旁征远绍；或躬身入局，拜访风气，不错说还是穷尽了这个话题的整个可能（参见李剑国：《中国狐文化》）。不外，当我看到内山节《日本东谈主为什么不再被狐狸骗了？》这本书的落款时，有时就坚决到了我方的冒失：我坑诰了我方也曾定名的“魔鬼列岛”的学者对这个话题的探索。要是说这个寰宇有名挨次二的“狐狸大国”，那么这个邻国的学者一定乐意认领；是以，咱们有益义期待，他们能在事关狐狸的话题上整出一些神志。

竟然，这位作者一册正经地抛出了一个问题：日本东谈主为什么不再被狐狸骗了？他对此更具体一些的表述是：日本凡有狐狸栖居的场所，总会留住一些东谈主们遭狐狸哄骗的记录，但这个记录在某一时候灭亡不见了，这是为什么？这里说作者“一册正经”，是因为即使小学低年齿的小一又友们也可能会看出其中的蹊跷：作者要探讨的问题要有一个大前提，要当先成就在“东谈主被狐狸哄骗”是一个实在无疑的事实这个基础上才好；要是这个事实本人不诞生，那本书岂不就成了戏谑之作？用正经的话说，这问题岂未便是“伪学术”问题吗？

咱们似乎莫得意义以为，作者莫得猜想这个大前提有可能不诞生的事情；事实上，他简直轻篾读者健全的知识一般，开篇就给出了一个更强的论断：过程他的拜访磋磨，日本东谈主是从1965年运转不再被狐狸骗了。这就意味着述者叙述了两个“事实”：第一，狐狸有骗东谈主的武艺，而日本东谈主不再被狐狸哄骗了；第二，这个事件的转动点便是1965年。看到这些说法，可能有读者感受到了某种幽微的挑战，大概还同期产生了某种期待。

关于第一个“事实”，咱们要是坚决到列岛专家树大根深的那种泛灵论传统，那咱们就不错搬出与这一传统相同滚滚而至的表面敌手来与他进行申辩。不外，作者意外在这个腐化的相识论上样子他的事实，而是建议了一个新命题：这个寰宇有咱们的“智性”所看不见的东西，并在这个场所对第二个“事实”作念了一个形式上的蜕化：日本东谈主在1965年前“被狐狸骗”这件事的真伪无法判定（106页）。咱们读到这里时，可能未免有些失望，因为咱们想知谈：“东谈主被狐狸骗”到底是不是事实。事关关键，咱们需要细腻无比地跟踪作者的想路。

二

再说一个我乍见本书落款时脑海中涌现出的一个念头吧：这本书的主题当是东谈主与天然的关系，况兼这个“不再被骗”的转动点一定发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这个想法与我缅想深刻的一部电影关联，那便是吉卜力公司于1994年出品、由高畑勋导演的动漫电影《平成狸合战》；“狸”，即狸猫；“合战”，即两军会战的谈理。这里要插一句说明：狐狸二字本来折柳代表一种动物，在现代汉语中则单指“狐”这种犬科动物，而日文则保留了汉字底本具有的一种用法：“狐”指狐狸，而“狸”则是指猫科动物中的“狸猫”。

这部电影的主角是狸猫，但狐狸饰演了一个特地蹙迫的扮装：在“合战”发生的1967年，狐狸还是“毕命”了。由于缅想中有这样一个时候节点，所当我看到内山节的阿谁“1965年”时并未感到些许突兀。另外，狐狸的“毕命”二者加上了引号，并不是说狐狸确切毕命了，因为按照电影中的说法，那恰好是一种对东谈主类进行的“哄骗”行为。这部电影是咱们蚁集本书的一个特地恰切的布景，商量到并非整个读者都熟习，这里略作先容。

故事发生在位于东京西部郊外一处名叫“多摩丘陵”的山区地带。由于那时日本正处于经济高速增万古期，城市化进度迅猛，东京城市范围运转向临近推广。那时日本政府决定在多摩地区教诲“多摩新城”，以疏解东谈主口急速增长对住宅用地的压力。东谈主们获取的福利，其实有一个看不见的利益受损者，那便是居住在那片平地中的狸猫。由于生活环境的压迫，其中的两巨室群运转内卷，为争夺食品而发生了大范围械斗。这时候，一个叫“火球婆婆”的狸猫——故事中饰演先知或曰发蒙者的扮装——出现了。火球婆婆告诉狸猫们：你们的信得过敌东谈主是东谈主类，是他们自利的新城诡计变成了你们本日的困局。

在火球婆婆的指导下，他们找到了万福寺的“鹤龟梵衲”，当地狸猫一族中的一位一百五十岁的高僧。过程全员合议，他们制定了拦阻东谈主类大征战的“五年诡计”，并具体拟定了两种行动决议：“化学恢复”与“东谈主间磋磨”。日文中的“化学”是指“变幻变身”的一种法术，“东谈主间”便是指东谈主类；狸猫们要通过恢复变幻成东谈主类的绝技，来保护我方的权柄。除了狸猫外，唯有狐狸有这种时势。

咱们片言只字。当和煦的抗议失败后，激进派狸猫张开了武装战役——通过变幻术，他们在新城征战现场见效制造了几起交通事故，导致了东谈主类三死二伤的场所。官方的宣传报谈有时将事件纳入到了感性认识的框架，将事故的原因归结于连日的暴雨，但一部分心灵坚决浓厚的日本东谈主则不这样看；他们以为这是“天罚”：由于任性蹧蹋山林而惹恼了当地的神佛。进行“东谈主间磋磨”的狸猫发现了东谈主类的这种敬畏感情，通过变幻为地藏菩萨造像、狐仙等方式制造灵奇观象，见效保住了两处有古刹的山丘。他们有时召开大会，决定制造通盘大范围的灵怪事件，叫醒东谈主类的敬畏感情，以拦阻他们的征战行动。他们将此次行动称为“魔鬼大作战”，便是在三位长老法力的加持下，狸猫们整个迁移，变幻为日本风气听说中的多样妖魔鬼魅，在大街上进行游行。其中一位长老因浪费膂力而厄运身一火。

此次行动最终以失败告终，于是激进派组织敢死队，抑制与市政府叮咛的捕快生动队发生暴力打破，最终全部“瓦全”，全员捐躯。

狸猫们悲观失望，但生活总得进行下去。于是，一部分狸猫皈心空门，在念佛中得到了劝慰；一部分有变身才能的狸猫化为东谈主形，运转了形形色色的都市生活。有的狸猫见效融入了东谈主类社会，以致成了房地产征战商，像东谈主类一样作念起了蹧蹋森林的餬口，但更多的则是过着普通的都市白领生活。但是，都市生活长安米贵，主角之一的狸猫“正吉”概叹谈：“这种没趣乏味的都市生活，也唯有东谈主类才能隐忍得了。”最终，饱受煎熬的正吉扔掉了披在身上的西装，长远了尾巴，高兴地回到了他的族类当中。

正吉的人命钦慕，在本书中变成了学者尊荣的道理：“固然东谈主们不错在轨制的保险下目田生活，事业者却因为领有出卖事业才能的目田，反倒成了不目田的事业者。社会不完了地制造不对等，东谈主们非但无法泛爱，还冉冉变成只顾我方的自私认识者。”（110页）作者进一步将战后日本的非凡史不雅、民族国度史不雅告上了良知的法庭：它们制造的历史叙事暗藏了历史的另外一部分，即“墟落历史”；作者以为那是“在天然与东谈主类的密切关系中张开的历史，是在生者与死者的相互影响中张开的历史”，但东谈主们已然忘却了生活与人命的这种机缘。

再多先容几句吧。这个“墟落历史”不雅的背后有着一种日本的天然不雅：天然中存在着“时空舛误”，有着“超天然的灵力”。但这是一个远远高于泛灵论的想维方式；作者指出，佛陀“一切万物，悉有佛性”的说法在日本冉冉演变为“山川草木，悉齐成佛”的不雅念。由于这一切都是“天然”，于是作者下论断说：“在日本，与天然共生、生活在天然临近的东谈主，恰是因为能看到天然的本来面庞，才会发现无法按照天然端正生活之东谈主的问题。”（84页）——日本东谈主不再被狐狸哄骗，是因为东谈主们丧失了“全体的人命不雅”，人命变成了一个孤零零的个体，失去了“分享人命寰宇”的才能。

读到这里，部分读者一又友可能会与作者的说法共情，以致为失去的好意思好往昔而惆怅。但前边提到的感性上的问题并未得到管束：东谈主被狐狸骗，或者说狐狸能骗东谈主，这是事实吗？

三

其实，要不是有一位伟大的形而上学家在先，我绝然不会有勇气再提这茬了：这既是一个高端的相识论问题，又是一个出力不谀媚的问题。这位大形而上学家便是康德（1724-1804）。好多东谈主可能都听说过，康德形而上学是近代感性认识形而上学的最岑岭，他险些以一己之力绝对闭幕了欧洲经院形而上学——阿谁以《圣经》为一切相识与真义的最高要领的形而上学体系。康德以数学家的严实逻辑评释了这一事实：咱们能够相识的这个寰宇除了东谈主们基于先验领路才能和嗅觉器官把合手的实践外，再莫得其他存在了。这里无法进一步先容他深邃的想考，但我要提请读者一又友们瞩目一个插曲：康德在最终获取这一领路前，履历过一次特别的事件——他曾以形而上学家的身份矜重掂量了那时广为流传的一个灵异东谈主物和灵奇观象。

事件的主角是瑞典的通灵者史威登堡（1688-1772），他声称我方具有与灵界交通的特殊资质，并出书了落款为《天上的巧妙》的八卷本巨制，在那时的欧洲产生了平日的影响力。为了证据关联通灵功绩的可靠性，康德非但阅读了他的文章，还与他进行通讯，张开了左证拜访。

康德的这项磋磨后果出书后，那时有名的形而上学家门德尔松指摘说：“用以撰写这本小书之打趣式的隐微涵义有时使读者怀疑：康德先生是否要使玄学显得好笑，如故使通灵显得实在？”（参见《通灵者之梦》，李明辉译注）按照康德我方的说法，行动学者扬铃打饱读地磋磨灵奇观象，天然不是体面的事情，会激勉读者的讥嘲；因此他行文中的自嘲口吻，便是要抢先哄笑我方一番。即便如斯，当门德尔松凯旋指出这种不体面时，康德如故感到有些难过。他坦率地承认，本色上“他的内心情景在此是矛盾的”，因为非但就故事而言，他“对这类故事怀有一种小小的亲切感”，况兼就感性根据而言，他也不禁“对这类故事之正确性怀有几分猜度”。这个说法在他此前致夏洛特·冯·克诺布洛赫密斯的书信中有过抒发，当为事实。

后世的学者多以为这个“事件”就此杀青，以为这项磋磨只是是“过渡之作”。我并不这样看，因为事实可能更为复杂；咱们不可将康德面临不可想议的气象时那种坦诚而抖擞的探索心灵，视为这位大形而上学家疏忽的、打趣式的作品，因为他要探讨的是一个崇高的问题：心灵是怎么出当今这个寰宇的？比如说，他书中激勉了门德尔松诬陷的阿谁例子，亦即精神关联与巨额引力关系的类比，不恰是一个此刻还无东谈垄断理的问题吗？十七世纪的牛顿是“引力”这个耳语的主要制造者，而对其答案的不解是以伴跟着他尔后的一世；二十世纪的爱因斯坦则把谜面换了一个形式，同期给出了一个暂时让东谈主自大的答案，即著名的广义相对论；而一般东谈主只是假装我方“澄莹了”牛顿和爱因斯坦本东谈主从根柢上说亦不解白的事情云尔。

康德是苍凉的有勇气在感性范围内掂量灵怪事件的形而上学家，这大概是导致他相识到感性极限的殊胜体验。是以，咱们切勿轻篾了康德看似心血来潮的这项让东谈主不解觉厉的磋磨。这样想来，谁要是像康德一样有不怕被哄笑的勇气，况兼比拟有闲，那倒是不错去磋磨一下“东谈主被狐狸骗”究竟是不是事实。我应许在此提供少量点匡助：我建议他当先将《地谈感性批判》和《施行感性批判》至少仔细读上一遍，望望康德毁灭处理“另一个寰宇之奥密”前，是如那儿理这个寰宇的奥密的。

内山节在这本薄薄的小书中要处理的其实是一个大问题，有东谈主大概以为那只不外一种对畴前生活的浪漫设想，近乎谬悠之言。要是有你这样读，那真就太可惜了。

说到这里，我回忆起了上头提到的影片中的一个场景：当年派往外地去邀请法术精湛长老的狸猫“文太”回想了。在他离去的短短三年，东京的多摩新城还是建成，他们的栖息地填塞被钢筋水泥的森林包围。见此情景，文太悲愤不已，伏地哀泣：“把森林还给咱们，把家乡还给咱们，把苍凉还给咱们！”终末，他们决定通盘发功，要通过法力恢规复来的地貌。影片再次迎来了高光时候：跟着狸猫们法术的张开，旧日的山川、草地、苍凉、街谈、房屋挨次出当今了他们的咫尺。狸猫们看到我方梓里的原安闲，纷纷泪眼汪汪，不可自已，不觉间收了法力，全力冲向咫尺的青青苍凉……这是狸猫们的幸福时候；你要是看了那几帧画面，内心也指定相同强烈起来。

但是，幻象有时灭亡了：他们难过地发现我方只是沿着光溜溜的黄土山坡冲到了一座公寓楼前。阳台上的小一又友恰好看到了这一幕，特地欢畅：“快看，咱们这里竟然有狸猫哦！”狸猫们回身逃也似地离开了。按照电影中的说法，他们中的一部分此刻正别别扭扭地生活在东谈主类社会当中。

写到这里，不知读者重生的意思意思心是否得到了自大探花 黑丝，但还是到了公布前边提到的那条陈迹的时候了：东北籍作者胡冬林先生在他的《狐狸的含笑》一书中，纪录少见则狐狸哄骗猎东谈主的听说、狐狸酬金的“事实”，以及他我方为狐狸所“哄骗”的履历；文末标注的撰写时候是2010年。